待陛下的圣驾过去,宫人们才敢起身,各走各的。
    沈初宜没有多思索,她快步往荷风宫行去。
    荷风宫暂时没有主位,邢昭仪住在前殿西配殿,赵昭媛住在后殿东配殿,两人虽同住一宫却前后相隔,倒也互不打扰。
    因是丽嫔娘娘派来送年礼的,所以邢昭仪亲自见了她。
    西配殿里也很暖和。
    邢昭仪身边的大宫女巧圆上前掀开竹节门帘,让她进入。
    邢昭仪自己坐在明间的主位上,正摆弄着高脚荷叶盏中的点心。
    见沈初宜来了,她目光挪动到沈初宜脸上,温和地笑了一下。
    “我记得,你叫初宜吧?”
    沈初宜先把藤篮呈给巧圆,然后便同邢昭仪福了一礼:“奴婢见过昭仪娘娘,娘娘好记性,奴婢名唤初宜。”
    邢昭仪又笑了。
    她生的圆润,看起来很是和蔼,待人接物也很亲切。
    对待沈初宜这样的小宫女也很和善,她看着沈初宜笑,声音很是温和:“我还从没见过这么漂亮的女子。”
    沈初宜已经及笄,入宫多年,自要以女子相称。
    “谢娘娘夸赞,奴婢自愧弗如。”
    邢昭仪目光一瞬不瞬看着她,片刻后才道:“我同你们娘娘一样,也喜欢美丽人儿,若是哪日你不在永福宫侍奉了,来我荷风宫如何?我身边可还缺个大宫女呢。”
    宫里头的宫人,一般十三四岁便入宫了,模样出挑懂事听话的,都送到各宫娘娘身边。
    沈初宜出入宫时就没做过扫洗宫女,也未在杂事房当差,直接去伺候李贵嫔了。
    当时她就是三等宫女。
    端看沈初宜行为做派,就知道她细致恭谨,一看就是会伺候人的。若是顺利的话,熬到现在年景,她若是能得主子青眼,便是大宫女也能当得。
    可事情总有意外。
    她本来是三等宫女,后来去了尚宫局当差,再去永福宫时,丽嫔随便找了个由头就把她降为了扫洗宫女。
    等级好坏,不过是主子一句话的事。
    邢昭仪这话,看似是抬举她,又何尝不是挑拨呢?
    沈初宜没有欢喜,亦不忐忑,她同邢昭仪福了福,只说:“能侍奉娘娘们,是奴婢的福气。”
    邢昭仪似乎也不过是随口一言,对她的回答根本不在意,听罢又笑。
    “永福宫到荷风宫可不近,你一路走来很是辛苦,巧圆,把这碟玲珑八点包起来,便赏给初宜了,天冷甜甜嘴。”
    沈初宜谢过邢昭仪,接过那一包点心,直接告退。
    她脚程很快,这一路紧赶慢赶,还是抢出了两刻。
    趁着这点空闲,沈初宜去看望年姑姑。
    近来年姑姑比旁日里要忙得多。
    她看管的西寺库存的除了宫中的名贵家具,还有一部分陛下的私库。
    年关底下,陛下要时常赏赐得力功臣,东西往来频繁许多,除了年姑姑,还真没人能迅速寻到东西。
    西寺库的账簿,早就被她印刻进脑海里,一点差错都无。
    西寺库里面光库房就有六间,储存货物多达千件,一般人还当真管不了这差事。
    沈初宜来的时候,迎面就碰见姚多福。
    沈初宜先是愣了一下,忙福礼:“见过大伴,新岁佳安。”
    姚多福自然不记得她,淡淡瞥了一眼,嗯了一声转身就走。
    沈初宜松了口气,这才快步进了西寺库。
    年姑姑就住在西寺库,除了她,还有两名一等宫女,两名二等宫女打扫库房,八名一等至三等黄门做搬运和守卫的差事。
    白日里这些人各司其职,到了夜里,宫门落锁之后,西寺库只有年姑姑和两名黄门守夜。
    可以说,一年到头,年姑姑几乎不会离开这里。
    因为忙碌,这会西寺库的厢房里,只有年姑姑在。
    她刚放下茶杯,抬头就看到沈初宜俏丽的眉眼,难得笑了一下。
    忙碌起来,赏赐自然也多,年姑姑心情是很不错的。
    但她刚笑了一下,很快,眼皮就沉了下来。
    年姑姑沉下脸,更显得有些刻薄。
    “关上房门,过来。”
    沈初宜抿了抿嘴唇,但还是合上房门,来到年姑姑身边。
    她站在那里,低垂着眉眼,任由年姑姑打量。
    在宫中二十几年的老人,眼睛都很毒辣。
    年姑姑平日里看着不言不语的,可她能稳坐西寺库,自有不足为外人道的本事。
    观人面相就是其一。
    年姑姑越看,脸色越沉,那双细眉上都染上了怒意。
    “你可有不听话?”
    最终,年姑姑问。
    沈初宜心中微颤,她大约明白,年姑姑似乎是看出了什么。
    但沈初宜怎么可能不听话。
    若非她心志坚定,聪慧过人,对于未来和前途清醒无比,年姑姑也不会这样照顾她。
    丽嫔正当宠,不是人人都能进永福宫当差。
    但事情却总有意外。
    年姑姑少见这些贵人们,不知丽嫔都这样得宠,还会去嫉妒一个无名无姓的小丫头。
    但是此刻,年姑姑真是坐不住了。
    沈初宜低垂着眉眼,没有看向年姑姑,却很坚定地摇了摇头。
    “不是我。”
    不是她,那就只能是丽嫔。
    沈初宜作为丽嫔宫中的
    宫女,性命前途都在丽嫔指掌之间,她不能为自己做主。
    年姑姑听到这三个字,不由松了口气。
    只要不是沈初宜不懂事,那事情就还有转机。
    不过丽嫔宫中的事情,她不能直接问沈初宜,而沈初宜自然也不能说。
    情分和关照是一回事,分寸和职责是另一回事。
    不过年姑姑会为她动怒,就表明是真的关心她,沈初宜不是不感动的。
    她如今被丽嫔逼着上了贼船,已经没有其他的路可以走,如今之计,能求的只有年姑姑。
    沈初宜忽然跪了下去。
    “姑姑,我不知道要如何做了。”
    沈初宜明明是恳求年姑姑,却没有掉一滴眼泪,她只是微微仰着头,可怜地看着她。
    美人祈怜,更添三份绮丽。
    她这般面容,谁看了会不动心呢?
    若她当初想要留在宫中,年姑姑自然有办法让她能有荣华富贵,不说当上主位,小富即安其实并不难。
    年姑姑垂眸看着她,不叫她起来,只是低声问:“我问你,到了什么地步?”
    沈初宜说:“一旦事发,永福宫一概不能活。”
    年姑姑心中一颤。
    她没想到,年纪轻轻的丽嫔竟是这般胆大妄为。
    年姑姑瞥了一眼紧闭的房门,又扫了一眼窗外的风景,手指轻轻敲着鸡翅木圈椅的扶手,一下一下,发出“笃笃”声响。
    片刻后,年姑姑压低声音道:“可这不是你的错。”
    “今上年少聪慧,意志坚定,他从来不会迁怒无辜之人。”
    年姑姑眼睛看着明亮的窗,声音很轻,好似在喃喃自语。
    “无辜之人,不能被恶人牵连。”
    沈初宜紧咬下唇,心中的慌乱被年姑姑沉静的态度压下,理智重新回笼。
    年姑姑继续说:“女人若是心狠,比男人尤甚,要求,就去祈求最应该求的那个人。”
    这就是告诉她,求丽嫔毫无用处,若是可能,她需要直接求皇帝。
    年姑姑可能不知道那些细枝末节,不知道永福宫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但她多少能猜到。
    她顿了顿,目光下落,重新落到了沈初宜的面上。
    女子容貌端丽,尤其那双微微上挑的凤眸,眼尾总有一抹胭脂色,漂亮如春日粉桃。
    年姑姑在宫中多年,平心而论,前朝当今这么多嫔妃,能同沈初宜比肩的一个巴掌都数的出来。
    即便当今陛下并不好闺房之乐,可以沈初宜的本事,也不是不能等得圣宠。
    思及此,年姑姑心中微定。
    她说:“蓁蓁,起来说话。”
    蓁蓁是沈初宜的乳名,家里长辈都这样唤她。
    在这宫中,也就年姑姑知晓。
    叫了这名字,要说的就是心里话了。
    沈初宜在她身侧落座,低眉顺眼,安静无声。
    此时此刻,年姑姑看着她,添了些许喜爱。
    遇到这样的磨难,沈初宜没有崩溃,亦没有哭哭啼啼,摇尾乞怜,她依旧形色如常,规规矩矩当差。
    这份心性,就是许多人都比不了的。
    “初宜,你看看这宫中娘娘们,有多少是因陛下真心喜爱,才能走到今日?”
    “她们三年前入宫,凭借的就是出身。”
    年姑姑问她:“你还有机会出宫吗?”
    沈初宜摇了摇头:“没有了。”
    “好。”
    年姑姑点点头,接下来说的话,在沈初宜心里掀起滔天巨浪。
    “初宜,即便你真的逃出生天,不会被牵连,那之后呢?”
    “之后你还是要做没名没姓的小宫女?在这宫里蹉跎一生吗?”
    沈初宜愣住了。
    她虽然心志坚定,聪慧稳重,可有些事她从来没有想过,也从来没有盼望过。
    入宫那一年,她就已经给自己安排好了路。
    熬到二十五岁,拿着月银出宫,一家团聚。
    以后无论多苦,只要一家人在一起,她就不害怕。
    如今,这条路已经走不了了。
    年姑姑告诉她:“一条路走不通,就换一条路。”
    “凭什么你就只能任人宰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