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长城以南,整个华夏文明,都在忙着宿麦的收割,以及已经误了时间的粟米春耕;
    关中地区,主要是靠近长安一带,还能拿当朝天子的大婚典,来当做茶前饭后的谈资。
    但在长城以北的草原,游牧文明却迎来了极为困难的一年。
    ——前年冬天,草原大寒,生了白灾。
    所谓‘白灾’,顾名思义,便是少有的大雪——或者说是极寒天气,为草原游牧之民造成的灾难。
    每逢冬天白灾,第二年的草原,便总会是血雨腥风。
    失去了部分,甚至是大部分牛羊牧畜,来作为生产工具的幸存者,总是会为了生存,而掠夺其他幸存者手中的生产工具。
    千百年来,游牧文明之间的战争,便按照如此简单的底层逻辑运行着,并周而复始重复着。
    我左边的邻居,整个部落都被大雪埋了;
    右边的邻居幸运一些,死了些牛羊,但人没死多少,我打不过他;
    前面的邻居损失重大,虽然没什么抵抗能力了,但也没剩几头牛羊了,我要防备他冷不丁给我来一下。
    而你,我后面的邻居;
    死了那么多人,却还保有那么多牛羊牧畜?
    这么多牧畜,你是把握不住的啊……
    于是,去年一整年,草原到处都是战火纷争。
    ——到处都在死人!
    到处都在发生战争层面的烧杀抢掠!
    有九成九以上的女人,在一年之内先后被三个以上的人所拥有;
    大片大片的草皮被鲜血染红,大片大片的草场,被腐烂的尸体所堆满。
    今年的草原,本该是草场空前茂盛,资源空前充盈的一年。
    可偏偏去年冬天,单于庭又亲临幕南,遥控着右贤王部,同汉人打了一场……
    单于庭过早地到来、过晚的离去,让原本风景优美、草场茂盛的幕南,变成了一边荒芜的泥泞。
    堆积如山的人畜粪便;
    入目可及的退化草皮——也就是失去草皮后裸露的光秃泥地;
    这一年,幕南的游牧之民,生存艰难……
    “如何?”
    “各部族的损失、丁口,都核算出来了?”
    幕南,龙城以南一百五十里,右贤王大帐。
    刚在半年前,于朝那塞打了一场败仗,如今又头疼于各部族之间纷争不休的挛鞮伊稚斜,正坐在上首的虎皮木凳之上,以手扶额,一脸憔悴;
    而在伊稚斜身前不远处,一作胡人打扮,鼻翼、唇角,乃至脸颊都嵌有金属环的汉人,却是一脸愁容的点下头。
    “回屠奢的话;”
    “从大雪融化开始,慕南各部,便都开始与周边部族产生或大或小的摩擦、纷争。”
    “——白羊、楼烦等大部族,或许是碍于屠奢之威,又或是日子还没那么难过,并没有同旁的部族发生千人以上规模的冲突。”
    “但其余的小部族,却几乎是从大地重新温暖起来的那一天开始,就从不曾停止战争。”
    “而且,越是小的部族,与旁的部族打的越狠、越惨烈……”
    ···
    “右大将传回消息:西方原有的十九个部族,如今还剩七个;”
    “且这七个部族当中,还有四个部族在两两对战。”
    “等到了单于王帐重新回到幕南之时,西方,应该只会剩下五个部族……”
    “北方,靠近大幕的位置,原有四十五个部族,白灾之后便只剩三十二个。”
    “碍于屠奢之令,北方的部族,并没有彼此攻伐。”
    “——因为即便他们打败了其他部族,也根本抢不到什么东西。”
    “所以,他们大都离开了原本属于自己的草场,开始四散。”
    “据说前几日,便是盐池一带,也出现了原在大幕附近的北方部族,将本族勇士卖作奴隶的事……”
    胡服汉人一番话,无疑是让伊稚斜的面色更难看了几分。
    西方,指的自然不是世界的西尽头,而是伊稚斜的管控区域:幕南地区的西方。
    伊稚斜很清楚:在那里——在幕南的‘西方’更靠西的位置,是一片被称为西域的地方。
    那个地方,被撑犁孤涂称为‘撑犁天给匈奴人的恩赐’!
    有为单于庭耕作瓜果、进献美人的莎车国;
    有为单于庭贡献勇士,甚至甘愿为单于的仆人舔脚趾的忠臣仆人:车师人。
    还有许多许多一边嫉妒这莎车、车师,一边又努力向他们看齐的小国,不遗余力的为单于庭上贡自己的特产,只求能得到伟大的撑犁孤涂——即匈奴单于庇护的弹丸小国。
    幕南的西部,很靠近西域;
    所以,占有那篇草场的部族,大都过的非常富足。
    虽然有单于庭的命令在,使得他们不敢大肆攻掠西域,但也丝毫不影响他们打着单于庭的旗号,从哪些弱小而又富庶的西域小国,得到任何自己想要的东西。
    而且西域,还是一个商业极其发达的地方。
    就算没有做生意的脑子,单就是分出一部分勇士,去西域过上几个月神仙般的生活,顺带保护西域人的商队,那些部族就能过上连单于庭,都不免羡慕的富足生活。
    而现在,就连那片富庶之地的部族,都已经不得不同周边部族,抢夺数额不多的生存权了。
    ——十七个部族,最终仅剩五个!
    这不单意味着有十二个部族,在前年的白灾,以及去年单于庭的璀璨之后,消失在了天地之间;
    如果伊稚斜所料无误:这五个部族当中,并不会出现比曾经那十七个部族,部众更多、更庞大,同时也更为强大的大部族。
    原有的十七个部族,是两个有数万部众的大部族,五六个部众过万的中规模部族,外加部众一千到一万不等的十来个小部族。
    而现在剩下的七个部族——或者说是秋天过后,西方最后剩下的五个部族,大概率会是五个部众过万,谁也奈何不得谁的中等规模部族。
    对于单于庭,他们会毕恭毕敬,予取予求;
    但这五个部族能做出的贡献,无论是上贡的牛羊牧畜、奶酪皮毛,还是战时的勇士数量,恐怕都无法达到曾经,那两个西方大部族其中的任何一家,能做到的程度。
    总结而言:伊稚斜掌控下的幕南‘泛西区域’,从原有的两个大部族、五六个中规模部族、十来个小部族,缩减到了五个中型部族。
    单就是一个西方,伊稚斜就损失了两个能在战时,各贡献出近万兵力的大部族,以及总共能提供上万兵力的十来个小部族!
    而这,都还是幕南最富庶、最靠近西域,受影响最小的西方部族,最终给出的答卷……
    “大幕附近,原有且渠氏、如林氏——乃至呼延氏等大部族!”
    “从如今的情况来看,恐怕也只有那三五家大部族,还能保留自己的‘部族’了;”
    “剩下的小部族,只能靠卖身为奴,才能苟延残喘。”
    “能活着都是奢侈,更别提保留部族,乃至信仰、图腾了……”
    满是惆怅的一番感叹,惹得那汉人顿时便红了眼眶,显然是比伊稚斜都还要更难过一些;
    反观伊稚斜,仅仅只是唏嘘感叹一阵,便头疼起日后的幕南。
    西方十七部,存其五;
    北方临近大幕的四十五个部族,在冬天后就只剩下了三十二个,且大都在迁徙,并在迁徙的路上散落草原各地。
    能剩下十个部族,伊稚斜都得给撑犁天单独开个小灶,虔诚的祭祀一番。
    西方、北方如此,相对更遥远、寒冷的东方,伊稚斜已经不想问了。
    或者说是不敢问。
    按照伊稚斜的估算,那片鸟不拉屎的远东之地,恐怕只有曾经的东胡余孽,被流放去那片天地自生自灭的鲜卑人和乌恒人,还保留着自己的信仰和图腾。
    剩下的部族,就算活着熬到了今年冬天,只怕也已经沦为了行尸走肉,又或是羌人那样的盗羊贼。
    可问题的关键在于:那片冰天雪地,真的还有活着的羊吗?
    就算是正儿八经的羌人去了,只怕也会恐有一身本事,却无从施展吧……
    “东方的情况,倒是好上不少。”
    “原有的三十多个部族,居然都活过了白灾;”
    “而且今年,也只是有三五个部族彼此攻打了一番,便被大部族出面叫停了。”
    嗯?
    一听那胡服汉人说起东方,伊稚斜便本能的皱起了眉;
    谁问你了?
    但当胡服汉人,说到东方状况相对好了许多——甚至都没怎么发生部族之间的攻伐、抢掠时,伊稚斜却是一脸不可置信的愣在了王座之上。
    东方?
    那片靠近汉人的燕地,乃至更远、更寒冷,只有野人出现在冰天雪地之中的东方?
    怎么可能?
    回过神来,伊稚斜的第一反应,便是不可能!
    虽说幕南整体比幕北要更温暖,但幕南的东方,即与汉人的东北领土毗邻的那块区域,可是和幕北的北海相比,都不逞多让的极寒之地!
    在那片冰天雪地里,人能活着,本身就是奇迹!
    能养活牛羊牧畜,更是堪称撑犁天的神级!
    尤其经过前年的白灾,以及过去这个冬天,整个幕南地区都被单于庭‘吃穷’的哑巴亏之后,那片天地居然没受多大影响?
    有那么一刻,伊稚斜都有些怀疑自己,是否还没从睡梦中转醒了。
    ——要知道去年冬天,单于庭较往年更早的来到幕南,来到伊稚斜的南池时,伊稚斜甚至都没让东方的部族进献牛羊牧畜!
    当然不是伊稚斜仁慈,而是因为他们穷!
    还不是一般的穷!
    早在伊稚斜的父亲,还没有被现军臣单于骗到龙城杀死的时候,东方的部族,便总是会和伊稚斜的父亲、上一代右贤王哭穷,并祈求右贤王能赐予一些牛羊牧畜,乃至现成的食物:奶酪了。
    偏偏那片区域,又属于封锁汉人北上的重点区域,必须要有部族——而且是很多部族设防,并随时盯紧汉人的一举一动;
    无可奈何之下,曾经的右贤王便只得三不五时带着那些部族,去汉人的地盘、去长城以南抢掠一番。
    抢的东西够多,就象征性拿一部分;
    抢的不够,更是直接啥都不要,怎么带着军队出去的,就怎么带着勇士们回到盐池。
    等到了伊稚斜继承了右贤王之位,那些无耻之徒又来了。
    偏偏又父亲被单于庭哄骗至死的事在先,军臣便对右贤王下达了死命令:没有撑犁天的意志——也就是单于的命令,幕南的任何部族,都不能跨过长城半步!
    看上去,是军臣难得做了一次人,要遵守和汉人之间的约定了;
    但实际上,这不过是限制伊稚斜这个幕南共主:右贤王,预防伊稚斜通过抢掠汉人而强大自身,并在幕南诸部心中建立威望的权谋之术而已。
    无法像曾经的父亲一样,带着那些东方部族去抢掠汉人,又实在不能坐视那些部族饿死不管;
    无奈之下,伊稚斜只能从自己每年,自西方、北方各部得到的上贡物资中,挑出一小部分给东方的部族,来作为他们‘驻守边境’‘直面强敌’的补偿。
    到了前年,草原一场白灾,到处都在打仗,伊稚斜的右贤王本部,都是勒紧裤腰带过日子;
    再到去年冬天,单于庭闹那么一出‘吃也要把幕南吃穷’,伊稚斜自然更无力去管那些东方部族死活了。
    所以,单于庭抵达南池时,伊稚斜作为右贤王,却并没有要求东方部族上贡,实则,是怕被那些部族缠上,反过来找自己要东西……
    却不料预想中,早就已经消亡殆尽的东方各部,居然还过得相当不错?
    伊稚斜很确定:面前这个汉人——这个自己多年前,从汉人的代地带回来的忠奴,绝对不会欺骗自己。
    尤其不会在这种大事上欺骗自己。
    于是,伊稚斜自然而然,便问出了自己心中的疑惑。
    “他们……”
    “是怎么做到的?”
    “——难道是汉人的行商,给他们送来了粮食?”
    “可就算是这样,他们,又拿什么和汉商交换呢?”
    “总不会是那些汉商难得有了良心,非但不坑骗我游牧之民,反而还愿意赊账,甚至是直接借粮食给那些部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