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较于已经日暮西山,只剩深宫里的薄太皇太后在背后撑腰的薄氏外戚,窦氏一族的人员构成无疑健康了许多。
    一代窦太后稳坐东宫长乐,与窦太后同辈的手足兄弟:南皮侯窦长君、章武侯窦广国,则负责窦氏一族的具体事务——主要是约束子侄后辈。
    二代新鲜血液,有中人之姿的南皮侯世子窦彭祖托底,才华横溢的旁支子侄窦婴抬高上限。
    再加上馆陶公主刘嫖长袖善舞,从中转圜调和,可以说窦氏一族,在过去这短短二十年的时间里,便已经奠定了千年世家的坚实基础!
    而整个窦氏一族,唯一能让刘荣看上眼的,或者说是能为这个人的存在而感到庆幸的,便是窦婴窦王孙。
    不单是,甚至不主要是因为窦婴这个大儒,本能的拥护一切原有秩序,包括嫡长子继承制。
    真正让刘荣感到欣慰的,是有窦婴这么个未来之星,窦氏一族后继有人,便不至于因‘青黄不接’,而做出一些出格、莽撞的事。
    就拿去年,馆陶公主刘嫖登门,向凤凰殿的栗姬提议结为姻亲举例。
    ——如果没有窦婴这个未来保障,汉家下一任太子妃,必定会姓窦!
    看看曾经的薄氏外戚,就不难得出结论了。
    即便手足兄弟薄昭身死,自己也隐居幕后,不再过问朝政,薄太皇太后也依旧将自家的侄孙女,塞给了当时的太子启,来保证家族尽可能的延续。
    至于更早的吕氏外戚,那就更别提了;
    除了孝惠皇帝刘盈侥幸或免,却也娶了亲姐姐的庶女张嫣,做自己的皇后之外,齐、代、燕、赵、淮南诸王——凡是太祖刘邦的子嗣,便无不有一位吕氏王后坐镇后宫。
    按理来说,若窦太后坚持要塞一個窦氏女,给汉家未来的储君做太子妃,当今天子启也根本挑不出什么毛病来。
    但有窦婴的存在,就大可不必如此了。
    正所谓: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
    一个做了皇后的女性子侄,绝对比不上一个前途光明,且有真材实料的男性子弟,更能为宗族提供未来保障。
    再者:当今薄皇后的凄惨一生,也可谓是血淋淋的前车之鉴……
    “听说皇长子去了少府,做了一件奢靡之物出来?”
    简单拉几句家常,刘荣又刻意找了一会儿话题,最终,也还是没躲过窦婴这必不能少的一问。
    意识到问题的些许严峻,刘荣只讪笑着低下头去,趁机飞快思考起合适的应对之法。
    不料刘荣这边还没打好腹稿,或者说是还没找好借口,窦婴便自顾自抢先开口,替刘荣做出了辩解。
    “凡是世间的事物,便没有绝对的好坏,真正区分善恶、正邪的,并非是事物本身,而是事物的用途。”
    “——如果胸怀鬼胎,即便是田间生长的粟米,也能用作聚兵谋乱。”
    “同样的道理,若是心胸坦荡,即便是奢靡之物,也同样可以为国效力。”
    “皇长子大行不顾细谨,舍己身而图国,实可谓大忠!”
    “有此皇长子,我汉家,何其幸甚……”
    呃……
    这是刘荣最真实的反应:呃……
    啊这……
    什么鬼?
    窦婴这上来就是刁钻一问,不等自己作答,又是一阵机关彩虹屁拍上来?
    刘荣自认身上没有王霸之气之类的东西,更绝不会自负的认为:自己一个皇长子的身份,便足以让窦婴这样的大儒丢下文人体面,如此不加掩饰的拍自己马屁。
    事出反常,必有妖。
    窦婴今日,很不正常……
    “表叔这话说的,侄儿自己都差点信了……”
    “——什么大忠似奸,舍身为国啊~”
    “不过是想讨好父皇,便想着给少府开一条财路,又没耐心薄利多销,才冒天下之大不韪,做出这么一件奢靡之物罢了。”
    “孩童心智所为,却被表叔这般夸赞,侄儿我这张脸,可是实在有些挂不住了啊?”
    带着自嘲的笑意,轻描淡写的将窦婴的彩虹屁全部‘退回’,刘荣望向窦婴的目光,也愈发带上了一股审视。
    作为皇长子,天然的储位竞争者、天生的政治人物,刘荣已经养成了一个极其实用的本能。
    ——任何人说的任何一句话,都首先判断其目的和动机!
    别急着想这么做,对自己是否有利,而是要先想想:劝自己这么做的人,能因为这件事而得到什么。
    很显然:从窦婴方才的话语中,刘荣实在推断不出窦婴有何图谋。
    直到窦婴提及另外一件事,一段尘封的记忆,才缓缓涌现在刘荣脑海当中……
    “陛下已经颁诏,召梁王再朝长安了。”
    “但在那之前,齐王、楚王,已经各自从封国出发,朝长安而来。”
    “——按时间来算,齐王、楚王,也确实都已经到了朝觐长安的时候(诸侯王三年一朝长安)。”
    “但眼下这个档口,齐王、楚王共朝长安……”
    “公子,难道就不觉得有哪里奇怪?”
    隐约听出窦婴的意思,是叫自己小心梁王刘武——尤其小心梁王刘武在接下来,这场已经进入倒计时的诸侯叛乱中捞到太多功勋、威望,刘荣心下当即了然。
    和栗姬已经把儿子刘荣,当成板上钉钉的准储君、把自己当做毋庸置疑的准皇后一样:窦婴,这是已经要把皇长子刘荣,当做汉家的储君太子来对待了。
    太子家令,对待储君太子,可不就是知无不言,又殚精竭虑?
    但刘荣不傻。
    至少在刘荣看来,如今的自己,还远没有具备‘提前给自己构建太子班底’的能力。
    于是,刘荣在漫长的思绪之后,只如是丢下一番话。
    “表叔,说笑了。”
    “侄儿不过皇子之身,即无王爵加身,又无封国作为依仗。”
    “——父皇要削藩,我这做儿子的,自然是倾尽所能的为君父效命。”
    “至于关东会闹成什么样,齐王、楚王为何来朝长安,梁王叔又来长安做什么……”
    “恕侄儿直言:古有杞人忧天,为天下人徒增笑柄。”
    “今有皇长子刘荣,但在其位,便只谋其政——只要一日是皇子,便会一日做好皇子该做的事。”
    “对于不属于自己的东西,皇长子,断不敢有丝毫遐想……”
    说罢,刘荣本能的侧过头,朝上首正要开口的母亲栗姬使了个眼色。
    待母亲愤懑不平的住了口,刘荣才含笑正过头,对窦婴再一拱手。
    “表叔今日所言,侄儿以性命担保:绝不会有半个字传出宫外。”
    “但侄儿这条性命,也并非刀枪不入、不老不死的;”
    “往后再来凤凰殿,表叔,万当慎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