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为锁甲做出‘鸡肋’的论断之后,秦老匠也没忘将手中绢布,递到身旁的学徒、子侄们手中。
    待众匠人依次传看过后,又先后点下头,表示自己也认可秦老匠的论断,刘荣原本还想说出口的话,便也就此堵在了嘴边。
    ——这下,轮到刘荣满脸迷茫的待在原地了。
    鸡肋?
    锁子甲是鸡肋???
    在人类战争史上活跃上千年,并被誉为‘昂贵的第二条命’的锁子甲,居然是鸡肋?
    与刘荣怀疑人生般的错愕形成鲜明对比的,是从先前的震撼中缓过神,面上也终于浮现出和善笑意的秦老匠。
    “公子,或许还不知道我汉家列装的甲具,以及常见的作战方式吧?”
    “不妨便由老朽,为公子讲解一二?”
    轻声一问,却仍不见刘荣从呆愕中缓过神,秦老匠深吸一口气,便自顾自说了起来。
    “今我汉家,凡不以‘三两具’为量,可列装千百将士的甲具,多以札甲为主。”
    “札甲为硬甲,以牛皮硝制后裁剪成方片,再以布帛为基缝制而成。”
    “既是硬甲,便即可防利刃刺、砍,也可御钝器砸伤;当然,作为硬甲,自也就使得着甲者行动不甚便。”
    “——故我汉家,凡着甲之士,多为材官巨盾。”
    ···
    “战时,材官将士身着札甲,手持巨盾,列阵于前;戟、戈之士则于巨盾之间刺击,弓、弩于后仰天抛射。”
    “至于手持刀剑,与敌作对厮杀,则是阵破之后的混战;”
    “即是混战,便也就不用考虑甲具、兵刃了。”
    “——因为混战之时,甲士往往最为人瞩目,也最容易身陷重围,终力竭而亡。”
    “昔霸王项羽,尚且身死于乌江之畔,世间又有怎样的甲具,能让一个兵卒比霸王还骁悍、还勇武呢?”
    说着,秦老匠便笑着侧过头,望向刘荣的同时,将那张画有锁子甲的绢布递上前。
    “这锁甲,是软甲。”
    “比起札甲等硬甲,确实可以让甲士更灵活,并且具备不亚于硬甲的防利器能力。”
    “——但防不住钝器,是所有软甲的通病,这锁甲,也同样不例外。”
    “战场上能杀人的兵器,不单只有刀、剑、戈、矛这样的利器,也同样有锤、棍、瓜、锏这样的钝器。”
    “攻城战中,还会有滚木、飞石;遭遇骑兵,更是会被战马撞、踩。”
    “考虑到这些,就不难得出结论:在战场之上,软甲,其实是没有太大作用的。”
    说到此处,刘荣也终是从迷茫中回过神。
    侧过头,看了眼身旁的秦老匠,有低下头,看向那张绢布。
    沉默许久,才总算是消化了秦老匠的这番话,刘荣方试探着开口道:“秦公说,软甲不适合战场。”
    “那……”
    话说到这个份儿上,秦老匠对于刘荣的态度,也早已是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如果说先前,听说天子启让皇长子来少府,秦老匠还觉得这是王公子弟胡闹,那在看到刘荣那几张绢布之后,秦老匠便已经确定:刘荣,绝对不是在胡闹。
    虽然还是不知道其他几张绢布上的东西,做出来究竟有什么用,但匠人的直觉告诉秦老匠:那些东西随便做一个出来,都是能和《鲁班书》里那些绝传的玩意相提并论的!
    就连这锁甲,也同样不是刘荣异想天开,而是切切实实有意义、有作用的软甲。
    结合此间种种,深知刘荣不是在胡闹,而是真的想要做点事儿,并且确实有那个能力做成,秦老匠对刘荣的态度,自然也就比先前和善了许多。
    见刘荣又一问,也是当即为其解答道:“软甲,多用于王公贵族、军中将帅防刺。”
    “因为比起瞬息万变的战场,刺客行刺,多是手持短刃,暴起而伤要害,并且大多数时候,只有一次出手机会。”
    “也只有在这种时候,软甲才能发挥最大的用途,护住着甲者的要害,并为着甲者争取到反应时间。”
    “而这锁甲,也当是老朽毕生见过的软甲里,最为坚韧的一种了……”
    “只可惜,造价太高……”
    得知自己拿出来的‘大杀器’并非全然无用,又得到秦老匠这半真半假的夸赞,刘荣也算是得到了些许安慰。
    深吸一口气,便也没再过多纠结,故作洒然道:“即是如此,那还劳烦秦公,做出一件锁甲。”
    “——早先,我从岑少府那里讨来百斤炒钢,而我要做的锁甲,重达六十斤一具。”
    “有这百斤炒钢,再加上秦公冠绝天下的造诣,造出一具锁甲,当还是不在话下的?”
    见刘荣终于从先前,那略带些落魄的失望情绪中调整过来,秦老匠点头答应之余,暗下也不由连连点下头。
    ——拿得起,放得下,看得开;
    皇长子,不简单……
    “便先如此吧。”
    “锁甲,便劳秦公亲力亲为,尺寸就按父皇来做。”
    “我回去再好好想想:除了这锁子软甲之外,还能做些什么东西出来,方能助宗庙、社稷一臂之力。”
    见刘荣站起身,原本蹲坐在地的一众匠人也纷纷起身,齐齐向刘荣投去崇敬的目光。
    ——对于这些匠人而言,王公子弟,是触不可及的贵族;
    但一个精通匠术的王公子弟,尤其还是皇长子这個级别的王公子弟,就是非常值得由衷敬佩的人了。
    对于众匠人望向自己的目光变化,刘荣并没有太在意。
    倒是秦老匠接下来的一番话,让刘荣在‘出师不利’之后,很快便有了更为明确的方向。
    “我看了公子那几张图纸,大都如无根之萍——不是当今天下,没人有那个技艺做的出来,便是当今汉室,没有能做出那些东西的工具。”
    “方才又听公子说,是因为关东或有剧变,才想要做些什么……”
    “——老朽斗胆,劝公子一句:如锁子软甲这样的军械,公子,不必太费心思。”
    “我汉家如今,虽无甚多甲士,但比起地方郡国兵,也称得上是甲胄齐备,刀剑锐利。”
    ···
    “如果公子真的想要做些什么事,来为宗庙、社稷——为陛下分忧,不妨从钱入手。”
    “做出一些材料不难找、制作不繁杂,却能卖出大价钱的东西来,这才是公子该做,也比较容易做成的事。”
    “无论是为宗庙、社稷做出了一件甲具,还是为少府内帑找个赚钱的路子,对公子而言,都是一样的。”
    “——都是在为君父分忧,为宗庙、社稷效命……”
    听闻秦老匠此言,刘荣不由得微微一愣;
    低头思虑片刻,又抬头看向秦老匠那意味深长,甚至隐隐带着些洞悉的双眸,刘荣终微微一笑。
    “小子,受教。”
    “秦公留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