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安。
    炊烟缓缓升起,城池渐渐苏醒。
    悉悉索索,院落大门被打开,有男人扛着农具走出门来,大儿子跟在身后,妇人一路跟到门口,叫嚷着什么。
    小贩早早就聚集在巷口,推着小车,沿路叫嚷,“收渣斗~~”
    东门处一伙商队朝着西市赶去,驮马载着货物,慢步向前,偶有妇人上前问价,商贾只是摇着头,指了指远处的西市,他们还不曾开张。
    犬吠声从院里传出来,几个半大的孩子沿着巷子狂奔,身后则是有一条同样半大的小狗,孩子们尖叫着,跑的飞快。
    有几个老人探出头来,看着这一幕,哈哈大笑。
    西城门外。
    进出城池的人排成了长队。
    路去病穿着整齐,就站在路口,笑呵呵的看着进出城门的众人。
    他穿着寻常,没有官服,也没有带什么随从,城门吏几次看向他这个方向,路去病也不理会。
    “贵人还需要等着进城吗?”
    有个留着浓密胡须的商人,相貌奇特,棕发碧眼,此刻看着站在路边,无所事事的路去病,忽开口问道。
    路去病看向他,愣了一下,这人长得倒是跟姚雄有些相似。
    “我是在此处等人。”
    “哦,原来如此,贵人可要吃些果子,这天色炎热”
    “多谢,多谢,不必了,你这是从哪里运来的?”
    “是从徐州那边运过来的,那边熟的稍早些,坐船来邺,成安,临漳,也就这些地方能吃得起了。”
    这商人健谈,路去病也健谈,两人就这么攀谈了起来。
    正聊着,地面却开始微微颤抖,两人停止言语,看向了远处。
    尘土滚滚。
    路去病看向了远处的城门吏,向他示意了下。
    他又看向了那商人,“走别的城门吧,这几天最好还是躲起来,可以往淮南那边做贸易,那边或许会太平些。”
    他说完,就离开了此处,迎面朝着官道走去。
    商人惊讶的看着他,城门吏则是迅速开始遣散众人,连他们自己都开始逃离。
    漫山遍野的骑士们出现在了道路上。
    这些骑士们戴着面具,一人多马,狂奔之中,依旧能保持着阵型,犹如狂风般,朝着成安城奔袭而来。
    百保。
    路去病挡在了官道的最前头,解下了腰间的官印,高高举起。
    骑士们的冲锋速度缓缓减弱,主将从他们之中飞奔而出,骑士们多雄壮,而这主将却是不伦不类。
    主将的甲胄有些不对劲,不是轻甲,也算不上重甲,那人也没有以面具覆脸,他的骑术都算不上精湛,看起来摇摇晃晃的。
    他就这么来到了路去病的面前,路去病甚至听到了他长舒一口气,主将下了马,大喘了几口气。
    有几个仆从走上前来,站在他的左右。
    那人吃力的走到了路去病的面前,神色复杂。
    “路君。”
    路去病看向他,同样有些惊愕,“胡君?”
    站在路去病面前的百保主将,路去病是认识的,此人唤作胡长洪,乃是路去病过去在太学时的同窗。
    “你怎么成了百保的统帅??”
    路去病很是惊讶,胡长洪却苦笑了起来,“路君,当下不是问这件事的时候吧?”
    “只是好奇,不是向来由猛将来担任吗?”
    胡长洪无奈的挠头,“临时担任.不过,我真定胡家,从先祖胡遵开始,也是代代猛将,怎么就不能统帅精骑呢?倒是你,路君,你为什么要造反呢?”
    “你以不到三十岁的年纪当上了成安令啊,位列五品,不知令多少人羡慕,何以造反??”
    “我不曾造反,只是误将天使当作了伪周奸细,我束手就擒,请带我去邺城,我要见陛下,我对他有话要说。”
    “这你不用担心,杀天使,震惊朝野,你不想见都不行.”
    路去病又说道:“只是希望骑士勿要进城,城内的官吏随从,都已经逃离,只有百姓,若是骑士进城,定会引发骚乱。”
    胡长洪抿了抿嘴,他看向了远处的成安,“并非是我不顾旧情,实在是诏令难违,我要捉拿参与谋反者,包括那些与您亲近的人,张家村”
    “我连散吏都赶走了,还会留下他们吗?”
    “胡君要去,就派人去张家村看看吧。”
    “此刻,怕是已经快到了朔州,若是胡君想要立功,不妨去朔州跟安西将军要人。”
    胡长洪没有理会他,只是令人将他带进囚车,自己则是领兵去捉拿。
    路去病没有骗他,庙堂让他捉拿的人,此刻都没有了踪影,逃得逃,跑得跑。
    胡长洪也没有追击的想法,捉住元凶,足以交差。
    胡长洪押着路去病返回邺城,走在路上,两旁绿树成荫,官道平坦且宽阔,骑士们一言不发,就好像他们不是活着的人,各个戴着冰冷的面具,胡长洪甚至都没有看过他们吃饭喝水,作为主将,他有些时候还是挺惧怕这些人的。
    胡长洪不知不觉的纵马来到了路去病的身边。
    “陛下登基,胡君这一家可是要从此崛起了,恭贺啊。”
    胡长洪看向了一旁的路去病,没有接话,他只是感慨道:“路君还是老样子啊。”
    “当初在太学的时候,你的经典学的最好,大家都觉得你会成就大事,结果你却因一点小事而跟祭酒争吵,灰溜溜的离开。”
    “你家里人为你谋取个参军的位,你却再次跟上官不和,被罢免。”
    “你先前得到提拔,担任御史,我们再次羡慕你,觉得你前途不可限量,你却老是上书弹劾,连彭城王你都敢弹劾,又被外放.”
    “成安令啊,再进一步就是外放大州刺史.大州刺史回朝那就是仪同加身,三独坐,可你又是这样。”
    “何以不珍惜呢?”
    路去病笑了起来,“因为我这个人天性如此,不长记性,一错再错,自然无法跟同窗们这般平步青云”
    “路君,你勿要耻笑我,我是奉令行事,我对你并没有恶意。”
    “我不是耻笑,只是觉得,投奔和士开来谋取高官厚禄,实在是愧对名门先祖。”
    胡长洪脸色涨红,“路君!!你可勿要血口喷人!谁投奔和士开了?!”
    “我何曾说是您呢?”
    路去病还是笑吟吟的模样,胡长洪悲愤了许久,却无言以对,他低声说道:“我不喜欢和士开,不只是我,就是我大兄也不喜欢,他每次回家,都是对和士开破口大骂。”
    “你不知道这个人有多恶劣,陛下给我家的赏赐,他都敢吞掉一半!”
    “只是我姐姐很喜欢他,我们还能怎么办呢?”
    路去病看向他,又看向了远处,“说来也奇怪,这做皇后的,一般都喜欢这样被宠爱的奸贼,可这样做的后果,往往都会害了娘家历朝历代都是这样,却没有人长记性,各个都如我这般,一错再错,肆无葬身之地,你过去跟我治过史,你觉得呢?”
    胡长洪脸色一变,顿时说不出话来。
    “我非谋反,和士开勾结伪周,想要谋反的人是他才对。”
    “什么?!”
    胡长洪瞪圆了双眼,路去病缓缓说道:“斛律光不受宠爱了,故而这百保都让你暂时统帅,若是和士开也不受重用了,那这侍中三台,不都是你们兄弟七人的吗?”
    “做事可勿要只看着眼前的小利啊。”
    路去病说完,便闭上了双眼,闭目养神。
    胡长洪却坐不住了,“是怎么谋反?怎么勾结?!”
    “您说清楚啊!!”
    “您别不开口啊!!”
    “平日里话那么多,怎么到关键的时候就不说话了?!”
    皇宫。
    高湛坐在上位,脸色阴沉,眼神凌厉,整个人都愤怒到了极点。
    几个重臣分别坐在两侧,皆不言语。
    和士开皱起了眉头,隐隐觉得有些不妥。
    他知道路去病是个硬骨头,不是那种贪生怕死之流,这家伙若是被带到朝中,被皇帝开口审问,谁知道他会说出什么话来。
    可路去病这次做的事情又太大,几乎就是抽打高湛的脸,皇帝不肯轻易罢休,非要抓过来审问。
    和士开花钱收买了主将,想要让路去病死在阵中,结果临出发的时候,皇帝忽然换人,让后戚胡长洪这个废物领兵出征。
    和士开跟对方没什么交情,就是想临时有交情,那也来不及了。
    另外,这临时换人的行为,让和士开顿时警觉了起来。
    皇帝陛下并非是那种愚蠢的无能之人,和士开对他格外的了解,很多时候,他都是懒得去想,懒得去做事而已,这并不代表着他蠢得无药可治,他或许是意识到了些什么东西。
    和士开不敢再肆意做事了。
    可他也不害怕,他所做的这些,都是在皇帝的暗示下进行的,若要顶罪,那便顶着好了,就是那两个方士,可能会有些问题。
    不过,这也算不上什么大事,反正自己只是暂时利用他们来对付刘桃子,弄完了刘桃子,就可以弄他们,把他们也变成自己的功劳。
    坐在高湛面前的几个重臣彼此对视,眼神愈发的复杂。
    大殿内静悄悄的,悄无声息。
    这种氛围,令人如坐针毡,只觉得浑身发麻,不敢动弹。
    不知过了多久,终于有武士走了进来,打破了这种寂静,有人擦起汗,有人换了个坐姿,悄悄调整。
    武士走进来,朝着高湛行礼拜见,高湛下令将罪人押解进来。
    很快,胡长洪押着路去病出现在了大殿门口。
    大殿之外,依稀能看到血色,城内的道路上也是洒满了鲜血。
    路去病被捆绑起来,就这么来到高湛面前,被按倒在地。
    高湛瞪圆了双眼,看着面前这个穷凶极恶之徒,那眼神像是要将他整个人都给咬碎了吃掉。
    “臣路去病,拜见陛下!!”
    高湛听闻,当即大笑,笑声颇为癫狂。
    “你袭杀天使,祸乱京师,怎么到朕面前却不敢乖张了呢?!何不大骂几声?!”
    路去病抬起头来,“陛下,杀天使者非我,乃和士开也!”
    “祸乱京师者非我,乃陛下也!”
    高湛头皮发麻,整个人都险些炸裂,他猛地跳起来,“杖毙!!不!!五马分尸!!”
    路去病毫无惧色,他继续说道:“陛下,动刀者乃是五兵尚书丞贺拔呈。”
    高湛示意那些甲士停下,侧头看向了一旁的贺拔仁。
    贺拔仁瞪圆了双眼,“胡说八道!!胡说八道!!陛下!!”
    和士开也赶忙说道:“陛下,此人信口开河,不知稍后还要说出什么天理不容的话来,直接打杀了最好。”
    高湛却眯起了双眼,怒气渐渐消散,他重新坐下来,“贺拔呈在哪里啊?”
    贺拔仁有些慌乱,他看向了和士开,和士开赶忙看向了远处的武士,“来人啊,去将贺拔呈叫过来!”
    “和公还在骗什么呢?!”
    “他不在邺城,也不在成安,此刻只怕是已经到了定州。”
    路去病认真的说道:“这件事,并非是谋反,而是灭口。”
    和士开赶忙看向了皇帝,眨了眨眼,高湛也意识到了什么,可他却不在乎,“灭口?”
    重臣们此刻却打起了精神,皱起眉头看向了路去病。
    看到重臣的模样,高湛瞬间改变了想法,“事关重大,和士开,你且将人带下去审问”
    “陛下!何必要带出去审问?!”
    高睿缓缓站起身来,看向了和士开,他说道:“路去病方才说,是和士开要灭口,既是如此,怎么能再将他交给和士开呢?”
    高睿看向了路去病,“你且说吧,他为何要灭口?”
    高湛看向高睿的眼神变了变。
    “朕觉得不必。”
    “陛下!!”
    又一人闪身而出,此人的模样跟高湛颇为相似,却比高湛要高大很多很多,他身材魁梧,跟刘桃子都差不了多少,眼神凌厉,此刻不悦的看向了和士开,又看了看高睿,迟疑了一下,方才说道:“臣以为,还是应当让他说明白,袭杀天使,并非是小事。”
    此人唤作高孝瑜。
    他是文襄帝高澄的长子,也就是高长恭跟高延宗的大哥。
    他跟高湛同岁,从小一同长大,叔侄的关系比兄弟的关系都要深,高湛极为爱他,在高湛上位的路上,高孝瑜多次出力,实打实的心腹。
    而他相貌英俊,强壮魁梧,待人谦虚宽厚,记忆力尤其惊人,一目十行,下完棋后,能按着原先的顺序再重新演示可就是爱好随了其父,好奢华,好女色,好玩,时不时就疯狂的放纵自己。
    高湛眉头紧锁,他有些不开心。
    高睿和高孝瑜,都是曾经最坚决的支持者,怎么如今却都变了模样,事事与自己作对??
    还有那高归彦也是。
    这些人的变化怎么如此之大?!
    有这两人开口,高湛板着脸,看向了路去病,路去病得到了机会,开口说道:“陛下,前不久,贺拔呈派人来找我,说他无意听到和士开与五兵尚书崔昂密谋,准备暗中换掉送往前线的钱粮物资,中饱私囊。”
    “他想让我想办法凑出些粮食来,若是钱粮真的被替换,则可以二次送往边塞,不让边兵因为钱粮的问题而遭受溃败。”
    “次日,贺拔呈就逃到了成安来,说是和士开派人杀他。”
    “我们正在商谈对策,想着要如何禀告陛下,就有天使前来,说是奉和士开的命令,要杀了我们来灭口,我不得已而还击!”
    和士开脸色平静,哪怕是被当面挑破了这件事,他也没有半点的慌张。
    这更换钱粮的事情,本来就是他跟皇帝说好的。
    高湛一脸的惊愕,随即很是愤怒,“胡说八道!和士开这几天一直都在朕的身边,哪里有机会去做这么多事情呢?!”
    “陛下,和士开前往五兵尚书府,乃至派人前往贺拔呈府的事情,应当是有许多人都看到了,只要将他们叫过来询问,就能知道。”
    高睿听完,当即就不忍了。
    高睿过去在边塞多年,他救了很多的民夫,做了很多的好事,边塞人很爱他,他对边塞也有着特殊的感情。
    就是不说跟和士开的私人恩怨,光是和士开这次准备去做的事情,就让高睿难以忍耐。
    高湛登基之后,和士开不断的挑拨,让高湛跟高睿的关系越来越恶劣,如今高睿想要见皇帝都需要提前上书,才有机会拜见,这让高睿极为愤怒。
    而此刻,前线正在打仗,他还想克扣钱粮?!这他妈的还是人吗?!
    高睿指着和士开,愤怒的骂道:“天杀的狗贼,你是想要灭亡我大齐吗?!”
    “来人啊!!”
    “且慢。”
    高湛打断了对方,冷冷的说道:“还不必你来发号施令分明是路去病栽赃陷害,想要祸乱朝纲,来人啊,将路去病拖出去,杖毙。”
    路去病却笑着说道:“陛下,还不只是如此。”
    “贺拔呈派人到县衙,被县吏拦住,询问情况,而后,贺拔呈的亲信在成安遭受袭击,我派人看过了,周人的武器,贼儿军所为。”
    “我再派人查证,发现县衙那位老吏,有极大可能就是伪周奸细,而他早就跑了出去,家里那个女儿也不见了.他们刚刚离开成安,和士开立刻就知道有人泄露了自己的计划,开始着手灭口,我想知道,陛下,他到底是什么时候发现的呢?是如何发现的呢?他是什么时候上书,说臣涉及高归彦谋反的事情呢?”
    “宣读诏令的人选,是不是他所拟定的呢?”
    “而这些时日里,和士开的府邸,是否有一老一女两个人来过?!”
    “我大军正在前线与周人作战,这个时候,和士开却要克扣前线的粮草,甚至有贼儿军为他通风报信,为他游走。”
    “陛下,和士开”
    “他就是农夫!!”
    “清都尹贼儿军的头领!”
    “他早就归顺了韦孝宽,他替伪周收集情报,又帮着伪周来杀人,离间君臣,进行破坏,请陛下即刻派人前往他的府邸搜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