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州,平阳郡,拒贼坡。
    骑士们分成了长排,占据了高坡,这处坡道上皆是全副武装的骑士们。
    高坡俨然是人为所造成的,利用积土,造成了一个长达数十米的缓坡,缓坡的最高处,则是由栅栏隔绝,设立了倒刺拒马,有箭塔高高耸立,弩车正对准了下坡路。
    骑士们就站在这些栅栏前,做好了冲锋而下的准备。
    战马摩擦着蹄子,似是感受到了主人的愤怒,同样冷酷的盯着前方,做好了冲锋的准备。
    在众人的正中间,则是有一个披头散发的壮汉。
    这汉子着实魁梧,比周围的骑士们大了一圈,他没有护着头,脸上分布着各种各样的伤疤,倘若是胆小些的人看到他,只怕都要哭出声来。
    他盯着远处,咧着嘴,脸上带着玩世不恭的笑容,比起寻常的将领,多了些痞气。
    “刺史公来了!来了!”
    身边的别驾开口说道。
    男人当即从马背上起身,朝着远处眺望,别驾吓了一跳,“刺史公!!您未曾带胄!不可起身!不可起身!!”
    男人就当什么都没听到。
    远处,尘土滚滚。
    周人的大军缓缓出现,朝着这里一点点的靠近。
    那一刻,男人身边的骑士们开始躁动了起来,有幢主破口大骂,有士卒高高举起长矛。
    双方越来越近。
    走的近了,男人方才看清了对面的局势。
    有一行人,走在周人的前方。
    那些人手持齐天子节仗,趾高气扬,身后的那些周兵倒像是跟着他们前来的。
    看着这一幕,男人忽然放声大笑了起来。
    他的笑声在军中传开,左右的将士们也纷纷大笑,方才那躁动的情绪,忽然消失。
    周兵缓缓停了下来。
    韦孝宽盯着远处的高坡,脸色凝重,杨坚跟在他的身边,一言不发。
    而在他们之前的陆杳等人却没有停下来。
    尹大夫忍不住看向了刘桃子,“将军,前方便是伪齐境内了.可以放我回去了吧?”
    “大夫,这归还晋国母的事情尚且没有商谈好,怎么能急着回去呢?况且,你现在回去,韦孝宽杀了你栽赃给我们,当如何?”
    “且等晋国公的使者前来,再放你跟着他们一同回去,如何?”
    刘桃子缓缓开了口。
    尹大夫脸色格外难看,他偷偷回头看了眼身后的军队,咬着牙,“如此,便多谢将军了!”
    他们就这么开始上坡,终于,刘桃子和陆杳终于是来到了这高坡之前。
    那男人缓缓走上前来,脸色倨傲,他俯视着面前的刘桃子。
    “不是让尔等出使西贼吗?怎么又回来了?”
    刘桃子开口说道:“西贼饭菜不合口,特意将他们的大夫请回大齐商谈。”
    “哈哈哈~~~”
    男人放声大笑,他猛地从战马上跳了下来,几步走到了刘桃子的面前,伸出手就去拿他的缰绳,“好兄弟!好壮士!速速下马!!下马!!”
    刘桃子翻身下马,那人直接拉住他的手来,将他拽到了众人面前,看向了几个部将,“怎么?!没听到我弟弟说饭菜不合口吗?!还不滚去准备?!”
    那几个人转身就走。
    男人完全不理会陆杳或尹大夫,拉着刘桃子的手就往大营里走。
    “好弟弟啊!你勿要怪罪,我就是这么一个人,你干的太好了!妈的,派人去西贼那边低头弯腰的,这岂不是让人看低了我们?”
    “你这一去,竟是将他们的大夫给抓了回来,哈哈哈,我听斥候说,都不敢相信,弟弟啊,你是如何做到的?!”
    刘桃子看着这男人,“我不知你是什么人?”
    “我叫斛律羡!陛下刚刚任命我来做晋州刺史!”
    “刺史公。”
    “勿要这么叫!你叫我大兄就是!”
    “大兄。”
    “走,我为你摆宴,咱吃酒去!!”
    尹大夫愣在原地,看着走远的两人,缓缓看向了一旁的陆杳,而此刻的陆杳,也是跟他差不多的神色,目瞪口呆。
    他倒是认识面前这个家伙,这个家伙以‘坦荡直接’而闻名.陛下怎么让他来当晋州刺史了?
    陆杳缓缓看向了一旁的尹大夫,“大夫,那我们便找处地方继续聊吧不过,这次得劳烦您多等一段时日了,韦孝宽做出这般大事,我们也得禀告陛下,陛下若是应允,才能继续.”
    尹公正苦笑了起来。
    “时也,命也”
    他忽回头,恶狠狠的看向了造成这一切的罪恶元凶。
    韦孝宽。
    韦孝宽听着远处传来的欢呼声,嘲笑声,却不为所动。
    一旁的杨坚却长叹了一声,“刺史公,这下,却是给了晋国公把柄啊,擅杀使者,逼上不孝若是真追究起来,这可如何是好?”
    刘桃子挟持尹公正,提出要到大齐境内继续商谈,韦孝宽答应了这个条件。
    如果他动手,将刘桃子,尹公正,陆杳等人全部杀死,那宇文护俨然是不会放过他的。
    尤其是在看到那篇奏表之后,无论韦孝宽怎么解释,在宇文护看来,都是他先斩后奏,根本不将宇文护放在眼里。
    韦孝宽轻笑了起来。
    “不愧是我重视的好后生啊,这一手真是漂亮.我正准备下手,却被他先下了手,我因为尹公正而不敢冒然下手,他却不顾陆杳直接下手,在我的地盘上,杀了我的人,挟持了我家的大臣,我还得跟在他们身后,一路将他们安全送到此处来,哈哈哈~~好手段!好阳谋啊!!”
    听着还在发笑的韦孝宽,杨坚有些忍不住了。
    “将军,当下不是吹捧敌将的时候.尹公是晋公派来的人,他们所商谈的也是晋公之事,现在怎么办?”
    “如实上奏。”
    韦孝宽平静的回答道:“什么都不用做,只需要如实上奏,告知对方率先下手,让我吃了大亏就可以。”
    杨坚正想说些什么,猛地反应过来,缓缓点头。
    “我明白了。”
    “只可惜,今日放走了此人,定是后患无穷了”
    韦孝宽眺望着远处的齐军,忽看向了杨坚。
    “记住这个人。”
    “往后.他会是尔等最大的敌人。”
    杨坚同样看向了远处的齐军。
    他的脸色肃穆,眼神犀利。
    长安。
    晋国公府。
    国公府占地极大,绿树成荫,四处皆是楼阁庭院,有懒散的文士聚在一起嬉笑,有肃穆的武人正在角抵。
    甲士急匆匆的走在路上,两旁皆是人。
    整个国公府内,人山人海,四处皆是喧哗声。
    宇文护待人宽厚,身边聚集了很多的人,他对这些人格外的重视,经常提拔他们担任重要的职位,对他们也格外的放纵,允许他们犯下任何的罪行。
    当甲士一路来到了客堂的时候,方才被门口的武士所拦下。
    禀告之后,便有人领着那甲士走了进去。
    大堂之内,宇文护坐在上位,宇文护的模样与汉人毫无区别,完全看不出半点鲜卑人的痕迹来,他已不再是年轻时随从征战的模样,腹部微微鼓起,脸上带着宽厚的笑容,在他的侧边,则是坐着一位汉臣。
    此人留着很长的胡须,标准的名士做派。
    宇文护开口说道:“崔公啊,这件事,实在不能直接下决定,虽说只是个区区七品的将军,可毕竟是护送使者前来的,若是冒然杀害,那我的母亲,又该如何自处呢?”
    “天下人会如何看待我呢?”
    宇文护温和的说着,脸色格外坦荡。
    崔猷看着他,欲言又止。
    您都连着杀了两个皇帝了,还在意这个??
    当然,在宇文护自己的眼里,他是天下闻名的大善人,两位皇帝都是死于疾病,与他没有关系,所有来投奔他的人,他都能提拔重用,对部下宽厚体贴.对宗族亲善友爱,多次拒绝皇帝的赏赐,简直是完美的圣人!!
    崔猷说道:“晋公,韦将军向来实在,不会危言耸听,他既说这位七品的将军会成为我们的心腹大患,那绝对不会出错。”
    “只要安排一次意外,便是失了和气,又能如何呢?”
    “我不敢劝晋公无视孝道,只是,天下皆仰仗于您,韦将军敢如此上书,也是知道晋公乃是大周依仗,能明辨是非”
    宇文护的眼里闪过一丝喜色,又说道:“韦将军能为我的家事而奔波,我心里很是欣喜,只是,这件事,我问过了诸多部下,他们都说不可行。”
    崔猷的嘴唇再次抖动了片刻。
    宇文护笑着说道:“我知道齐国派了使者,却不知道有什么刘桃子,也不知道什么上书.听闻崔公身边有从伪齐投奔而来的亲戚,他们宗族被暴齐所诛,心怀不满,意图下手,那我也拦不住啊.”
    崔猷大喜,赶忙起身,朝着宇文护行了礼。
    “多谢晋公!!”
    “谢我什么呢?我什么也不知道啊。”
    “哈哈哈,晋公说的是,是属下糊涂!!等办成了这件事,属下当亲自请罪!!”
    就在两人谈话的时候,甲士忽拿着书信走了进来,快步走到了宇文护的身边,将两份书信一同递给了他。
    宇文护瞥了一眼崔猷,随即笑吟吟的先拿起了其中一封,当着崔猷的面,便撕开了看。
    只是看了片刻,宇文护脸上的笑容便凝固了。
    崔猷看到宇文护的脸色变得难看,眼里闪烁着杀气,这一刻,他虽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可心里却不由得惧怕。
    宇文护放下了书信,也不看崔猷,眼神很是不对,强忍着怒火,拿起了第二封书信。
    整个大堂内的氛围变得不对,崔猷汗流浃背,低着头,不敢作声。
    宇文护看起第二封书信,看了许久,忽然,他轻笑了起来。
    崔猷抬起头来,宇文护脸上的阴沉消散了大半,眼里再次充斥着过往的温和,他挥了挥手手里的书信,无奈的说道:“来不及啦!来不及啦!”
    “晋公?出了什么事?”
    宇文护哭笑不得,将书信直接递给了崔猷。
    “你自己看看。”
    “这堂堂韦孝宽,今日竟是被一个不曾立冠的毛头小子摆了一道!”
    “我现在终于明白为什么韦孝宽质疑想要杀死这个人了。”
    “果真是厉害啊,先下手,栽赃韦将军,将尹公正都给挟持到晋州去了!”
    “这办的是什么事啊?”
    崔猷低头看了起来,这封书信乃是韦孝宽所写的,韦孝宽以认罪的态度将事情的前因后果如实说出,就连自己本想着要直接下手的事情都没藏着。
    这下,轮到崔猷的脸色变得难看了。
    他猛地抬起头来,愤怒的说道:“晋公!韦孝宽办事不利,让齐人在军中残杀我军甲士,还挟持大夫扬长而去,实在是令大周为人嗤笑,请晋公下令!严惩其罪!绝不能饶恕!!”
    宇文护赶忙乐呵呵的劝慰道:“崔公,勿要动怒.”
    “谁能没有失手的时候呢?”
    “韦将军此番是为我的家事而走动,便是大意了,我又岂能忍心怪他呢?”
    崔猷说道:“倘若您就这般放过他,群臣便没有了敬畏之心”
    “哎,勿要说的这般严厉,韦将军战功赫赫,不必多说。”
    “崔公且回去吧。”
    崔猷无奈,只好朝着对方再拜,气呼呼的转身离开。
    目送崔猷离开,宇文护这才忍不住大笑了起来,他当即叫来了几个心腹,将那书信递给他们来看,这些人看了看宇文护的脸色,也跟着一同大笑起来。
    “堂堂韦孝宽,竟是这般丢人,哈哈哈~~~”
    众人嘲笑了许久,笑够了,宇文护这才问道:“韦孝宽这事倒也算了,只是我母亲的事,又该怎么办呢?”
    众人再不敢发笑,当即换上了悲伤的神色。
    宇文护长叹了一声,悲切的说道:“但愿那齐主能识大局,且看在他的使者没有损伤的份上,能继续这件事.”
    “派人去往尹公正那边,让他答应齐人的条件,将那些逃亡的贼人送回去.早些将我母亲迎接回来。”
    有心腹忍不住哭了起来,“晋公之孝,自古不曾见,实令人感动.令人感动。”
    方才还在尽情嘲讽的众人,此刻忽又哭成了一团。
    平阳,刺史府。
    斛律羡坐在上位,面前摆放着酒水。
    晋州的诸多官员将领们皆坐在了他的两侧,而刘桃子就坐在他的左手边,位置比陆杳都近。
    斛律羡此刻还朝周围的将领们吹嘘起刘桃子的事迹来。
    “刘桃子,实乃我大齐勇士!独自闯进玉璧城,生擒对方大夫而还!”
    “这是打了韦孝宽的脸!将他的脸都给抽肿了啊!”
    “哈哈哈,诸位,且起来敬他一盏!”
    官员还不曾说话,将领们却已经纷纷起身,看向刘桃子的眼神都相当的热烈。
    一魁梧大汉拿起酒,一饮而尽,他开口说道:“先前,刘将军在武川,将供奉我先人的寺庙砸了烂,我本想着哪天相遇,便与刘将军见个死活!可如今,你我之间的旧账,便算过去了!我那先人便是在玉璧被韦孝宽所杀!!”
    “他也不会怪罪将军了!”
    刘桃子干的如此大事,最为开心的便是北齐这些挨过韦孝宽毒打的将领们了。
    玉璧城,韦孝宽,这两个词让无数个大齐儿郎咬牙切齿。
    而现在,刘桃子可是让他们出了一口气!
    宴会格外的热闹。
    斛律羡拉着刘桃子的手,再三与他对酒,对他格外亲近。
    刘桃子忽开口问道:“将军,不知落雕都督斛律光将军,可与您有亲?”
    斛律羡的脸色一顿,挥了挥手,“不太熟。”
    陆杳清了清嗓子,刘桃子便没有多说,宴会结束,斛律羡醉倒在地,陆杳领着刘桃子离开了此处。
    “斛律光乃是他的亲兄长,不过,勿要多问,两人的关系倒也不算恶劣,只是这位斛律将军,事事都弱他兄长一头.而他们的父亲对他们又很是严厉”
    刘桃子点点头,“和谈的事情如何了?”
    “应该不会有什么问题,陛下是真心要和谈的,尹公正也被我安抚好了,不过,桃子啊,我现在想起那天的场景来,都还是万分惧怕.你,实在是,唉。”
    “往后勿要这般鲁莽了”
    “唯。”
    刘桃子回答的很是干脆。
    陆杳脸色复杂,轻轻锤了锤自己的胸口。
    晋阳。
    “哈哈哈,好一个贼小子!好一个贼小子!”
    高演那向来沉稳的脸上,此刻终于是洋溢起了笑容,他拿起了文书,示意左右的心腹。
    王晞和厙迪显安对视了一眼,脸色都有些惊愕。
    高演向来严肃,几乎看不到他开怀大笑的时候,而这些时日里,因为刘桃子的缘故,他笑了好几次。
    高演欣慰的说道:“朕登基之后,说要与周人和谈,许多悍将不服,认为朕是惧怕周人,还有大臣上书,希望不要送回宇文护的生母桃子这番举动,使朕再也不必担心这些事情了!”
    “朕的使者孤身前往玉璧,生擒伪周大夫而还!!还有人敢说朕惧怕伪周吗?”
    “来人啊,传朕诏令!特进刘桃子为镇将军!!”
    “陛下!!”
    显安急忙大拜,他瞪圆了双眼,“陛下!刘将军尚且年轻,勇武非凡,往后还有许多立军功的机会,况且还要留他在边塞做事!不能如此大进啊!”
    高演脸上的喜色缓缓消失,整个人也脱离了方才的激动,再次变得沉稳起来。
    他轻轻点头,“说的也对。”
    显安继续说道:“不如先记下这次的功劳,等他往后跟着您出征塞外,立下更多的军功,再进行赏赐.”
    “不可,这样的大事,朕是要拿出去让天下人知晓的,若是不赏赐,说不过去。”
    “传朕诏令。”
    “进武毅将军刘桃子为昭勇将军!令其仍驻守武川,再立新功!!”
    王晞忽开口说道:“陛下.”
    高演瞥向了他,“还要劝阻?”
    “不敢,只是,陛下,边塞之事重大,不能使其归一人.娄公此人,虽善战,却不用心政务.”
    ps:羡及光并少工骑射,其父每日令其出畋,还即较所获禽兽。光所获或少,必丽龟达腋。羡虽获多,非要害之所。光常蒙赏,羡或被捶挞。———《北齐书·列传第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