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高殷,虽无失德,却是年少,西贼猖獗,奚人进犯,群臣失和,帝竟不能制。”
    “紫薇暗淡,社稷需明主。”
    “今上祭神武皇帝,占卜询问,得其所允,废皇帝高殷为济南王,食一郡,居别宫。”
    “神武皇帝六子常山王,幼而英特,早有大成之量,政务军略皆曰能,可继大统,祭祀先祖,庇佑天下.”
    皇帝高殷茫然的坐在上位。
    雄伟的大殿内,几根石柱顶天立地,有甲士站在远处,直勾勾的盯着跪在殿内的诸多大臣。
    娄昭君站在群臣之先,皇帝之前,一旁的黄门大声的宣读起了娄昭君的诏令。
    高殷还不曾理解当下的情况,就有两位黄门走上前,轻声说道:“大王,可以起来拜谢太后。”
    高殷还是没有反应,两位黄门便将他架起来,一路带到了娄昭君的面前。
    高殷慌乱的看着面前的娄昭君,眼里满是惧怕,“祖母.”
    娄昭君不曾多看他一眼,转头看向了群臣。
    “还愣在此处作甚?!何不去晋阳迎接新天子?!”
    高湛与高归彦赶忙称是,随即领着群臣起身,急匆匆的离开了此处。
    大殿内顿时变得空荡荡的。
    只有一个老太太和他那不成器的孙子。
    老太太那冷酷的脸色渐渐变得柔和,她拄着拐杖,走了几步,站在高殷的面前,伸出手,摸了摸孙儿的头。
    “无事了,无事了,勿要惧怕。”
    “往后安心做个藩王,想读书便读书,想玩乐便玩乐。”
    “我护你周全。”
    高殷看着娄昭君那亲切温柔的脸庞,一时间也是愣住了。
    “唯多谢太后”
    “傻小儿,唤什么太后,我是你祖母!”
    “来,跟我回去!”
    娄昭君伸出手来,高殷便上前牵住了她的手,两人缓缓朝着后宫走去,高殷的心里是说不出的复杂,还记得自己还很小的时候,祖母对他颇为宠爱,大伯家的几个堂兄欺负自己,祖母总是帮着自己训斥他们。
    可长大了,他就再也不曾在祖母的脸上见过亲切的眼神,总是透露出厌恶,恼怒,嫌弃
    高殷忽觉得浑身都轻松了不少,他不由得握紧了祖母的手。
    娄昭君瞥了他一眼,再次笑了起来。
    “傻小儿,傻小儿,就没这个命呦~~”
    晋阳,宣德殿。
    此处的大殿跟邺城的不同,更加粗糙,却是更加的庞大,就是那柱子,都比邺城的要大出了许多,虽没有装饰,便是体量也足以令人震惊。
    高演身穿冕服,坐在了上位。
    群臣们穿着整齐,分别站在两旁。
    “陛下!!”
    “陛下!!”
    群臣一次次的高呼。
    高演脸色平静,看着众人,看不出有多少激动和狂喜,他的脸色依旧肃穆,与过去相同。
    可群臣看向他的眼神却已经是不同。
    “皇帝有诏,诏令大赦天下。”
    “改干明元年为皇建元年。”
    “奉太皇太后还称皇太后!皇太后称文宣皇后,宫曰昭信!”
    “陛下!!”
    群臣再次高呼。
    高演不愿意太多折腾,他做的实在迅速,从废立皇帝的诏令再到他登基的诏令,都主打一个朴实无华。
    在过去,这个级别的诏令,往往是要大加修辞,往往需要念上半个时辰,而此时,废立也只是在一言之间,根本不在乎天下人会如何去想,也不在意后人会如何去想,只要能完成废立就好。
    在跳过了诸多的环节之后,高演便让群臣各自离去。
    他还有很多重要的事情要操办。
    朝中那几个重臣与宗室,此刻倒是都留了下来。
    当他们跟在高演身后往内殿走的时候,那些宗室和勋贵的脸上满是狂喜。
    陛下是在晋阳登基的!!
    邺城和晋阳,似乎被他们当作是两种不同的势力象征。
    或是因为汉人重臣更多的在邺城,而鲜卑勋贵更多的在晋阳。
    高湛快走了几步,跟上了走在前头的高演,脸色颇为激动,“兄陛下!大事成矣!!”
    高演只是看了他一眼,却没有言语。
    他们一路回到了内殿,诸多心腹,跪在了皇帝的面前。
    高演清了清嗓子,“湛,我朕拜你为右丞相,留心天下政务,不可怠慢。”
    “臣遵旨!!”
    “平阳王,朕进你为太傅。”
    “多谢陛下!”
    “彭城王,你进大司马。”
    “多谢陛下!”
    “平秦王,你进司空兼尚书事。”
    “平原王,你大将军的职位不变,兼领太子太师。”
    “明月,朕进你为巨鹿郡公”
    高演一一宣读,在场众人,纷纷拜谢,王晞,崔季舒等人,此刻却忽沉默了下来。
    高演将这些宗室勋贵们一一封赏,众人大喜过望,甚至有几个时不时瞥向了王晞在内的汉臣,眼里多是得意。
    高演在将在座众人封赏之后,又看向了高湛,“至于那些不曾前来的有功之将,也不能亏待,朕准备进娄睿为东安王,其余有功宗室,也该进爵。”
    “他们之中有些才能非凡的人,可以召到庙堂来担任要位,如担任刺史的兰陵王,可以回来担任中领军,令其统帅中军,其余众人也是一样。”
    高湛急忙行礼,“唯!!”
    在吩咐好这些事情后,高演方才让他们离开,宗室与勋贵们兴高采烈的告别了皇帝,有说有笑的离开了此处。
    高演这才看向了王晞等人。
    “王君,朕进你个散骑常侍,往后就能随时进宫陪着朕了”
    王晞愣了愣,然后行大礼拜谢。
    “叔朗,朕继天子位,大赏宗室勋贵,对你们却格外的吝啬,你心里可有不满?”
    “陛下!陛下待臣厚恩,臣能得此赏赐,已是”
    “好了。”
    高演打断了他,继续说道:“勿要说什么空话,厚此薄彼,怎么会不怪呢?”
    高演看向了其余几个汉臣,“诸卿,杨相还在的时候,就认为自己以宰相之尊,足以号令天下,让众人服从,可从他的下场来看,无论是宰相的身份,甚至是皇帝的身份,只怕都不足以让天下人服从.想要让他们服从,得是有钱,有粮,有兵哪怕前两个少点,最后一个也不能少。”
    “朕所封赏的这些人,都是手握重兵,只有先得到他们的效忠,才能渐渐掌握天下之实,而不只是有个空的名义而已。”
    “诸卿勿要着急,等朕立下军功,能掌握天下兵事那时便是诸位大展身手的时候了。”
    王晞赶忙行礼拜道:“陛下,臣等岂能不知陛下之苦心?陛下不必多言,吾等定一心跟随,与陛下一同大治天下,匡扶社稷,完成先帝所未能完成的大事业!”
    高演没有回话,在安抚了众人后,他转头看向了陆杳。
    陆杳在群臣之中,算是个比较特殊的例子。
    他本身应该算是鲜卑勋贵,陆杳是个鲜卑人,血统比高演这个半鲜卑还要纯正,人家祖上甚至是鲜卑部落酋长,正儿八经的步六孤大人。
    他甚至也能算是宗室,他的侄子迎娶了高演的女儿,算是跟皇帝有亲。
    可最离谱的,他还属于汉人士大夫集团,只因为这支步六孤太早进了中原,脱离塞外生活许多年,早已被汉化成了当今模样,鲜卑话不知还会说多少,五经却是学的那叫一个流利,比他妈的士大夫还要士大夫。
    而且,陆杳本身也喜欢跟这些汉人重臣厮混,生理身份是鲜卑,而自我认同则是汉
    “陆卿,本该让你在上个月便出使的,只是塞外不稳,拖延到了如今。”
    “朕既登大位,这事情也就不能再拖延了。”
    陆杳脸色肃穆,朝着高演行了礼,“臣这就出发!”
    他又说道:“只是,陛下,武毅将军刘桃子,为人急躁,实在不适合担任护送之重任,是否能从诸将校之中择一人来代替”
    陆杳的眼里充满了急切。
    他不怕出使伪周,可他怕刘桃子!!
    他不想再跟这个脏东西扯上什么关系了,他从未见过那般的莽夫,那般重的杀性,此时伪周内部也是一堆事,他们也想跟大齐略微改善下关系,可若是让刘桃子来护送自己,呜呼,我命休矣!!
    他丝毫不怀疑这野蛮人会干出殴打韦孝宽的事情来,到时候,别说是什么修补两国关系了,便是这条命都得丢在伪周。
    厍迪显安也走了几步,认真的说道:“陛下,陆公所言有理,武毅将军极有才能,韦孝宽绝非庸人,定是将其视为大敌,若是让武毅将军前往,就怕伪周违背信义,杀我大将.”
    “没道理的。”
    “这件事,让武毅将军前往,最是稳妥。”
    开口的人乃是此时担任祠部尚书的崔昂。
    崔昂脸色平静,就像是在点评一个跟自己完全无关的人,“此番是护送陆公深入敌境,诸多将军,皆与伪周有血海深仇,彼此杀戮太多,去了伪周,只怕是难以幸免,反而是刘将军,从未跟伪周交手,所屠戮的多是无兵铁的齐人,跟周人无什么仇,况且他很有胆量,去了伪周,也不会丢了我大国风范”
    厍迪显安的脸色当即变得难看了起来,“崔公,我知您与武毅将军有仇,只是当下商谈大事,何以如此?”
    众人纷纷开口,有人支持,有人反对。
    高演忽开了口,“勿要多言。”
    他打断了众人的争论,看向了陆杳,“陆卿且留下,其余人都可以离开了。”
    群臣无奈,只好行礼告辞离去。
    高演轻声说道:“陆卿性格良善,韦孝宽为人狠辣,只怕陆卿在那边遭受委屈崔昂其实也不曾说错,桃子与周人尚且没有大仇.有他护送,我也能安心不少,不怕陆卿遭受羞辱。”
    陆杳说道:“陛下,我是担心刘桃子会跟周人起了冲突.”
    “不会的,桃子看似鲁莽,实则做事极有考量,绝非莽夫。”
    “他还年轻,让他去看看自家大敌,也不算什么坏事,伪周此时有求于我们,他们是不敢对你和刘桃子直接下手的,否则,定为天下不容,你且放心吧。”
    陆杳缓缓低头,朝着对方行礼,“臣遵旨!”
    走出了皇宫,陆杳忍不住仰头长叹。
    看来,自己是摆脱不得了啊。
    陆杳也不敢耽误,回了府上,他的左右其实也早就做好了准备,陆杳出使的事情,在几个月前便已经定下来,只是因为刘桃子在塞外闹出了许多事,这邺城跟晋阳又多是不安,才让他耽误了出发的时日。
    如今高演下令,他是不敢再耽误了,当天便从晋阳出发,前往武川。
    陆杳此番出行,规格极高,持天子节仗,有最精锐的百保护送,钱主簿自然也再一次跟上了陆杳,坐在车内,时而备热水,时而寻甜果。
    看着陆杳眉头紧皱,闷闷不乐的模样,钱主簿笑着说道:“陛下拜您为散骑常侍,此番出使,只要能成,定是能外放为一大州刺史,待满时日,就能回朝起任一品.这是天大的好事啊,陛下亲自铺路,公何以忧愁呢?”
    陆杳叹息着说道:“若只是我自己前往,自然无忧,只是此番要与武毅将军同行!!”
    “武毅将军是哪个?”
    “刘桃子。”
    “啊?!怎么又是他?!您不是说要上书劝谏陛下吗?”
    “我是劝谏了,陛下不听。”
    “祸事了,祸事了!”
    钱主簿急得团团转,满头大汗,看着他的模样,陆杳反而是平静了下来,“慌乱甚么?!”
    “我持天子节仗,又是他的举主,莫非还制不住他吗?!”
    钱主簿赶忙低下头来,“若是您出面,自然是能制的住他的”
    “那你说说,我该如何制他?”
    “我”
    钱主簿茫然的眨着双眼,“陆公威武,只要大声训斥”
    陆杳都忍不住气笑了,“我就该早些将你轰走,你这幕僚,到底有何用呢?”
    钱主簿也不觉得羞愧,却是一同讪笑了起来。
    陆杳也不再去想接下来的事情了,开始认真的准备起此番前往伪周之事,这次是要去见韦孝宽,不知伪周皇帝和其余重臣是否会露面,无论他们是否露面,陆杳都得做好面对他们的准备,接下来的时日里,他就坐在车内,翻看大量关于伪周诸多官员的事情,看的是头晕目眩,疲惫至极。
    如此赶了许久的路。
    陆杳的车架终于是来到了边塞之地。
    如此浩浩荡荡的人马,当然是瞒不过人的,见到有人持天子节仗前来,沿路的官员们纷纷前来,请求迎接,只是陆杳不敢耽误时日,只是说有要事办,也不停留。
    他就这么赶到了娄睿这里,宣读了册封的诏令。
    娄睿封了王爵。
    娄睿大喜过望,要留下陆杳宴请,陆杳只是拒绝,朝着武川再次出发。
    陆杳站在高坡,看着远处,瞪圆了双眼。
    “此处怎么多出了如此多村镇??”
    钱主簿听闻,赶忙离开,片刻之后,他便带回了一人,那人是底层散吏打扮,被钱主簿拉过来,吓得瑟瑟发抖,看到陆杳,便赶忙跪拜行礼。
    “你是吏?是何官职?”
    “回使君!属下过去是郡中散吏,当下是武川散吏,负责此处的安民镇.”
    “武川的散吏??我也来过边塞,怎么不记得这里有什么镇?”
    那人赶忙说道:“过去是没有,武毅将军到来之后,便安置各地的民夫,收拢亡人流民,将他们安置在诸戍周围,以作防卫,如武川,怀朔,绛川,白马,浍交,翼城等戍,都已如大郡一般,左右有诸多的村镇”
    陆杳揉了揉额头,“设了乡?还是村?”
    “额是以十户,百户来统辖,皆食将军之俸禄”
    这一刻,陆杳的脸色顿时僵硬,许久都没有说话。
    他再次深吸了一口气,“好了,你且回去吧。”
    送走了这位散吏,陆杳再次坐进了车内,一行人朝着武川的方向前进,道路两旁,常常能看到正在修建中的村庄,大量的民夫正在忙碌,四周的耕地,也有人在忙活着,有人在开垦荒地,有人则是收粮,还有人在挖渠引流,用以灌溉。
    陆杳来过边塞许多次,这里因为常年的战乱,变成了纯粹的军事堡垒,几乎放弃了所有的民用建筑,几座戍城彼此对峙,防卫边塞,而现在,这些边戍周围又出现了村庄陆杳知道陛下过去曾下令让边地动用民夫来进行耕耘,可他所想到的开垦,跟这位武毅将军所想的开垦似乎有些不同。
    如此走了许久,武川城终于出现在了他们的面前。
    还不等他们靠近,刘桃子便领着人出现在了他们的面前。
    陆杳走出了马车,手持节仗,看向了正前方的大军。
    姚雄等人大惊失色,“竟是陆县令!!”
    他们激动的下了马,来拜见故人,刘桃子也是下了马,朝着陆杳行礼拜见。
    陆杳皱着眉头,在几个人的簇拥下,快步走到了刘桃子的面前。
    他低着头,打量着面前威武不凡的年轻人。
    “敢问武毅将军.您是打算在边塞聚众造反吗?”
    正在跪拜的田子礼猛地抬起头来,其余几个将领此刻也是吓了一跳,刘桃子却平静的抬起头来。
    “不曾有此念想。”
    ps:初,帝与济南约,不相害。——《北史·卷七》
    丞相从事中郎陆杳将出使。——《资治通鉴·干明元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