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幽的花厅步道上,两道人影一前一后缓缓行走着。
    罗尘的目光,一直盯着冥火老怪所过之处,留下的焦糊脚印。
    那脚印极为显眼,但往往三步之后,就会消弭无形,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般。
    但罗尘知道,这绝非幻象!
    “堂堂元婴中期修士,竟然无法压制体内真火,任其宣泄在外?”
    罗尘脑海中冒出了这个匪夷所思的想法。
    他乃火道高手,自然能看出来,那些焦糊脚印,是某种死气森然的真火泄露造成的。
    结合对方的道号——冥火,显然冥火老怪也是精通火道,且炼化了某种无源火化作本源真火。
    奇怪就奇怪在这里,修士怎会压制不住自家本源真火?
    除非……
    “荒散人,可看出点端倪来?”
    耳畔边传来老人沙哑的声音,罗尘神色平静,微微点头。
    对方表现得如此“狼狈”,当是有意为之,他要是这还看不出来,也不会被单独请到后殿来了。
    冥火老怪苦笑一声,“或许你觉得我是刻意为之,但老夫体内如今情况,其实已经危如累卵了。”
    罗尘试探性的问道:“莫非,流主你炼化的本源真火,噬主了?”
    “嗯。”
    淡淡一声嗯,却蕴含着极其复杂的情绪。
    冥火老怪叹了口气,说起了往事。
    “那慕兰高雄,哪怕道途终生断绝,却也以我重伤和霜柳的陨落为垫脚石,重新竖立了赫赫凶名。”
    “世人只当我和霜柳不济,但他们又岂知其中内幕?”
    面对冥火的谈兴大发,罗尘没有打断。
    他知道霜柳,应该就是当初慕兰高雄诸多战绩中,亲手击杀的一位元婴初期流主。
    不过,在他看来,冥火老怪在如今重伤下,依旧有一种内蕴的强大威势,慕兰高雄竟能将其重伤,这着实有些不可思议了。
    果不其然,冥火老怪道出了当年内因。
    “以老夫实力,虽说不能稳胜慕兰高雄,但压过一头总是不在话下的。”
    “当初得知霜柳战死,我亲自出战,却不料在战斗之时体内真火暴走。我不是败在慕兰高雄手下,而是败在自己手中啊!”
    “如今,那道冥火游走全身,焚我五脏,灼我窍穴,更是盘踞紫府之内,欲要鸠占鹊巢!”
    罗尘听得眼皮狂跳,心中甚至有一种隐隐的后怕之意。
    果然,这和自己的猜测,八九不离十。
    “流主,你那本源真火,莫非已然通灵?”
    冥火老怪苦笑一声,“你确实看出来了,我之冥火,的确已经通灵,有了自己的意识。”
    罗尘不解,“即便真火通灵,可也该服从主人心意,怎会反噬?除非其灵性……”
    一个琉璃宝瓶,出现在了冥火老怪手中。
    正是那装着魂粹的宝瓶!
    “以前元魔宗炼魂一脉主动将炼制魂粹之法,交于北海旁门势力,但并没有传下利用之法。”
    “魔宗覆灭后,我等旁门修士,无一不在思考怎么利用魂粹这等奇物。”
    “老夫不知道其他人是怎么研究的,但老夫当初走了岔路,试图用大量魂粹来蕴养真火灵性。这就导致我炼化的那道冥火,灵智暴涨,到得后来甚至连我本人神魂也压不住他。”
    “这就是临阵反戈,反噬我身的原因!”
    得了这个答案后,罗尘恍然大悟之余,又一副不出我之所料的表情。
    他当年,其实也差点陷入这种困境中。
    毕竟,真火灵性越高,对自身的助益也越高,不管是炼丹炼器还是对敌战斗。
    但终究,罗尘压下了那种冲动。
    一直压制着枯荣真火的灵性,直到他成就元婴期后,才彻底放开枯荣真火的灵智成长。
    若以人族智力来对比,如今的枯荣真火,其灵性大致成长到七八岁孩童左右。
    但本身的威能,却是实打实不带一点折扣。
    他很难想象,冥火老怪体内那道冥火,在吸收大量魂粹之后,灵智会成长到何等地步,敢于反噬其主,甚至想鸠占鹊巢!
    不过,这跟找自己私聊又有什么关系呢?
    他又不知道自己这枯荣真火,在《天凰涅槃经》的辅助下,有了吞噬其他无源火的能力。
    仿佛是察觉到了罗尘的疑惑,冥火老怪的脚步停了下来。
    他转身看着罗尘,一股气势无端升腾而起。
    是元婴领域!
    罗尘眉头一挑,同样放出了元婴领域。
    两股领域牵引着天地灵气,且同是火属性的天地灵气,在这片小小的花园里进行着试探性的碰撞。
    整体而言,罗尘处于劣势。
    但从局部来讲,他的森罗火狱,却是在不断销熔着对方的领域。
    见到这一幕,冥火老怪松了口气,“果然,我没看错。你对你的本源真火有着绝对的掌控力,甚至能达到共鸣程度,让领域产生质变。可以想象,你那真火本身拥有着更强的销熔之力。”
    元婴领域一放即收。
    罗尘也收起了领域,皱眉道:“流主,这是什么意思?”
    “很简单,我需要你用那销熔万物的本源真火,助我覆灭体内冥火!若此事达成,这瓶足有千万人凝聚的魂粹,便是我给伱的报酬!”
    罗尘面色微变,“流主你怕是在说笑吧,两股真火彼此碰撞,战场可是在你身体中,莫非你就不怕……”
    “不会碰撞的!”
    冥火老怪摇了摇头,“届时,我会全力压制冥火灵性,让你的真火一点点消灭它。即便有什么小的损伤,也在我承受范围之内。”
    罗尘张了张嘴,好像还真是这么个道理?
    他是体会过两种真火在体内碰撞带来的痛苦的。
    九炼烽火和涅槃圣火!
    但那时候,最大的原因,实际上是因为他没有足够能力,去压制任何一道真火,这才造成了肉体崩溃的惨状。
    如果冥火老怪真的能够压制体内冥火,完美配合他,那他还真有这个本事,将其体内冥火完全消灭殆尽。
    然而,这就不得不考虑到另一件事了。
    在那种情况下,冥火老怪几乎等于毫无防备,将自身一切赤裸裸展现在罗尘面前。
    生杀予夺,予取予求!
    罗尘迟疑的问道:“在今日之前,你我素不相识,流主竟这般信任我?”
    对此,冥火老怪洒然一笑。
    “这是当然,老夫又不是什么对人毫无防备的稚童。老夫信的不是你,而是富道友。”
    便在此时,后殿大门无风推动,缓缓大开。
    “请!”
    罗尘深吸一口气,举步进入大殿中。
    甫一进去,一个握着泛黄铜镜的富态老者就落入罗尘眼中。
    看见此人,罗尘不由露出了笑意。
    那老者看着罗尘,也笑呵呵的打了个稽首。
    “天元商盟富潮生,见过罗尘道友!”
    罗尘二字,他咬得尤其重。
    罗尘心中一顿,同样回礼,“散人罗尘,见过富道友。”
    待得二人认识后,冥火老怪才说道:“富长老正是这一次正魔止戈大会的中间人,以中州天元道宗的名义负责调停。以圣地名义,以天元商盟信誉,有他作保,你不用疑虑为我疗伤期间我对你有什么不利,我也不用担心你突施暗手。除非,大家都不想在这修仙界行走了。”
    “荒散人,你看可好?”
    罗尘看了一眼富潮生,对面笑呵呵的点了点头。
    “既如此,那本散人就勉励一试吧!”
    “好!”
    冥火老怪一张手,那琉璃宝瓶便落入了富潮生手中。
    其意不言而喻。
    只要此事成功,罗尘自去寻富潮生索要报酬便是。
    以人家天元商盟行商天下五洲的信誉,自不会贪墨这点东西。
    罗尘询问起了疗伤时间。
    冥火老怪显得迫不及待,择日不如撞日,就在今日举行。
    罗尘自无不可,越早完事,越早拿到魂粹才对。
    至于归元宫中仍在继续的聚会,他们都已经没了兴趣。
    富潮生就只是简单说了几句,然后就不再说话。只不过,他那双小小的眯眯眼,一直在罗尘身上打着转,露出一副饶有兴趣的神态。
    ……
    安静的密室中。
    老者盘膝而坐,心神不在,好似行尸走肉。
    可见他之所有注意力,尽数融入到了紫府元婴中,正在竭力压制着冥火意识。
    罗尘站在旁边,心念一动,放出了枯荣真火。
    一株青金色的火树,伸展着枝丫,将老者缓缓笼罩。
    “这便是冥火吗?”
    当一支火树枝丫抽出一缕死寂森白的火焰时,罗尘小心翼翼的观察了起来。
    其上死意弥漫,隐隐间仿佛有无数亡灵怨魂在其中哀嚎不休。
    罗尘面色凛然,没想到竟然有人将最普通的鬼火,晋升到了如此地步。
    是的,冥火听起来很奇特,实际上在修仙界中并不稀罕。
    他本质上,是生灵死后魂魄血肉所化的鬼火。
    真要论品阶,尚且不如人造的青阳魔火。
    但偏偏冥火老怪以莫大能为,海量资源,硬生生将此火推到了四阶层次。
    甚至,还投入大量魂粹,助其灵性大增!
    以罗尘判断,此火完全不亚于炽炼狱中所见的大部分四阶无源火,仅仅只是还未化形而已。
    未化形,却通灵,这也难怪冥火反噬,想要鸠占鹊巢了。
    拔苗助长总是不好的。
    罗尘摇了摇头,催动枯荣真火将手上这一缕冥火生生销熔掉。
    就在他要继续之时,心中突发奇想。
    “何须销毁,不如吞噬之?”
    想到这,罗尘心动了起来。
    如此品质的冥火,世所罕见,就这般销毁掉,实在太浪费了。
    如果能够吞噬掉,说不定能让他枯荣真火更进一步。
    而且这样一来,对冥火老怪的身体也不会造成损伤,他还得感谢自己呢。
    没有犹豫,罗尘当即运转起了《天凰涅槃经》,枯荣真火性质一变,当即没入冥火老怪体内,开始吸收那些遍布肉体中的散碎冥火。
    时间一点一滴流逝。
    一天,两天……
    归元宫中的聚会,当天晚上就已经结束。
    在见到冥火老怪和荒散人久久未归之后,所有人都明白了什么。
    其中,南奇老鬼面色阴沉,愤怒之意毫不掩饰。
    但末岚庭终究是魔罗流地盘,以他身份还不敢造次,只能恨恨离去。
    归元宫后殿内,富潮生擦拭着手中铜镜,上面一道倩影栩栩如生,见到这一幕,富潮生眉眼笑意越发浓厚。
    ……
    疗伤的第九日,在无声无息间到来。
    冥火老怪也在无声无息间,睁开了眼睛。
    感受着体内情况,他吐了口浊气。
    面庞上既有如释重负的笑意,又有一抹怅然若失的遗憾。
    沉疴尽去,他只需好生休养一阵子,就又可以继续精进大道。
    但培育数百年的冥火,却一丝一毫都没有留下,这让他又颇为可惜。
    “我确实没有看错人,那荒散人在火道上的造诣,丝毫不逊色于我。短短九日,便将我所有冥火彻底销熔掉了。”
    “不过,他人呢?”
    冥火老怪讶异间,走出了密室。
    富潮生恰好就在外面。
    “先不要打扰他了,荒散人为了帮你疗伤,损耗颇大,正在万流壑休养。”
    “这样吗?”冥火老怪笑了笑,“确实麻烦他了,本想当面道谢来着,不过有些事我却得尽快去处理一番,那魂粹便麻烦道友转交了。”
    “本就是交易,不必如此多礼的。”
    富潮生笑呵呵的说道。
    待对方匆匆离去后,他沿着复杂的宫殿群步道慢慢走着,最后来到了一处无数细小瀑布汇聚的山涧沟壑处。
    彼时,瀑布悬挂,雨幕如帘。
    一白杉道人披散头发,就那般静静的坐在那里。
    一股澎湃的生机和一道森然的死意在他身上不断流转,更有青金色的火焰张牙舞爪的从他身上冒出,将虚空都焚烧得扭曲了起来。
    见到这一幕,富潮生深吸了一口气,之前的泰然之色再也无法压制。
    “借火寄魂,神融天地!”
    便在此时,道人浑身一颤,所有火焰悉数收入体内。
    富潮生愕然,“是我打扰你了?”
    罗尘皱着眉头站起身来,脸上露出迷惘之色。
    “不是,只是觉得差了一些东西。”
    富潮生松了口气,“那可惜了,我还以为你要参悟法则真意了呢?”
    “法则之力岂是那般好参悟的,道友你太高看我了。”罗尘笑了笑。
    富潮生却摇了摇头,“法则之力的确难以参悟,但在这山海界内,却是例外。此界灵气充沛,灵机四溢,有强大荒兽成年便可掌握法则之力,我辈人族悟性也不逊色。何况,你青阳魔君短短百年,便从金丹四层晋升元婴期,天赋恐怖如斯,说你能在元婴初期就悟得法则皮毛,老夫也是相信的。”
    一席话,罗尘迷惘之色尽去。
    他转身看向富态老者,“我自问掩饰得足够好,不管是容貌还是姓名,乃至法力气息都较之百年前,大有不同,你老是怎么认出我来的?”
    富潮生哈哈一笑,手中铜镜再现。
    “你的掩饰自然不错,仓促之下我肯定认不出来,但你那化形妖兽的婢女,我却是记忆深刻啊!”
    铜镜上,天璇身影若隐若现。
    “这是?”
    “真灵宝鉴!我之本命真器,仿制一件灵宝炼制而成,可窥破虚实,鉴定宝物。尤其是妖兽,一旦被录入气息,便无所遁形。此次正魔止戈大会,乃北海修士头等大事,为防化形妖皇混进来,我自然是时刻开启着。”
    罗尘望着那铜镜,恍然大悟。
    他已经尽可能让天璇遮掩行踪了,就是怕被元婴强者发现她斗鸥本体,以免惹来不必要的麻烦。
    平常有事,基本上都是派桑景和出去处理。
    却没想到,还是被人发现了端倪。
    不过,这也不是什么坏事,他此来止戈大会,本就有找富潮生的目的。
    他想通过对方天元商盟的路子,去往中州,再回归东荒。
    而且从对方知晓罗尘这个名字,却没和东荒那边的事情联系起来,也让罗尘心中松了口气。
    有关他和妖族勾连的事情,目前看来,似乎闹得并不算大?
    也对,当年他不过初入金丹,名声或许在玉鼎域中有那么几分,但扩及整个东荒,就不算什么。
    那件事又比较隐秘,目前来看,或许并没有外人知道。
    此刻。
    既然已经被认出来了,罗尘也就不再遮掩,对着老者拱手行了一礼。
    富潮生避了避,“你这是何意?”
    罗尘直起身,“当年道友之点拨,让我受益匪浅,一声谢谢总该是有的。”
    富潮生哦了一声,随后摆摆手,“三言两语,算不得什么。”
    罗尘却不这般想,“血魇魔罗当年主动招揽我,若不是道友好心提醒,只怕我真就要身入魔窟了。”
    “你说这个啊……”富潮生微微一笑,这事还真是他第一个发现的。
    其他人都不知道,血魇魔罗试图三脉合一,甚至把门下元魔弟子炼制成血神子。
    也就他有真灵宝鉴傍身,看出了些微端倪。
    所以,当年才能提醒罗尘,尽量别去魔罗流。
    “尚且不止,不管是道友在修炼上的提点,还是赐我婢女宝物,乃至介绍我与同道交流,都让我在后来修炼中大有受益。我能成就如今元婴境界,道友也有几分功劳的。”
    罗尘一顶顶高帽给他往上戴着,说的是事实,但如今他已成元婴真人,还这般夸赞,任谁听了也心中舒服。
    求人办事这种事情,找施恩于人的对象其实并不好办,可找有恩于己者,往往更加容易。
    这个道理有点反逻辑,但事实就是如此。
    但让罗尘没想到的是,富潮生却“挟恩图报”!
    “你既如此感怀,不妨帮我办一件事?”
    罗尘愣住了。